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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之城切尔诺贝利,我闯入了这难以言说的禁区

发布时间:2017-04-28 阅读量:4269

  4年前在台湾包车环岛旅行时,司机陈朝汉先生是一个很爱聊天的人,与太平洋海风作伴的路上,我们经常天南海北一通狂聊。我还清楚地记得,在说到台岛的核电问题时,他曾这样挪揄反对“核四”的人群,“难道他们在家里都不开冷气的吗?”

  作为东野圭吾的书迷,他几乎每一本推理小说我都看过。其中有本《天空之蜂》,讲真,在高产的东叔笔下绝算不得佳作,但在出版面市十五年后的2011年,9级地震导致的福岛核灾让这本跟核电站有莫大关系的小说彷彿如预言书一般神奇。

  书中有这么一段话:“说起来,日本全民都搭上核电厂这架飞机,却没有人记得自己买过这张机票;除了一部分反对派以外,大部分人都默默无言坐在各自座位上,也没有人站起来,所以,这架飞机还是会继续飞行。”

  大约从十年前开始,切尔诺贝利逐渐对游人开放 摄影/多布

  一边是能源匮乏、电力紧张,而核电是清洁高效的能源(煤炭发电会带来严重的空气污染,也是雾霾主因之一),一边则是人们忧心核电站带来的相关安全隐患,核电就像一把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说到这里,最绕不开的故事一定是切尔诺贝利,虽然这个名词总让人觉得那么遥远和不真实,似乎只存在于生涩的科技论文和纪录片里。在我此前并不漫长隽永的岁月里,哪怕一普朗克时(最短的时间单位)我都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真的走进这个真实立体而又难以描述的地方。

  废弃三十年之久的切尔诺贝利隔离区 摄影/多布

  其实这趟乌克兰之行,原本我是打算在基辅和朋友拍拍漂亮的教堂,再去大街上饱览“泛滥成灾”的长腿美女就够了。但当我乘坐乌克兰国际航空公司(UIA)的波音767班机抵达基辅波里斯珀尔机场,在等待办理落地签的空档里,随手拿了份基辅的城市地图翻阅,才注意到切尔诺贝利距离基辅其实很近,而且出乎意料的是,已经被开发为成熟的旅游项目。

  距离事故核反应堆仅三公里的游乐场 摄影/多布

  “黑暗之神”的居所

  别人总爱说天蝎座拥有的力量源自心理和情绪,但其实我们蝎子在生理上同样也很强悍。看到“切尔诺贝利”这五个字就退缩,绝对不是大天蝎。有胆只是第一步,切尔诺贝利不是想去就能去的。有点类似于去诗巴丹潜水得先预订配额,想要深入切尔诺贝利隔离区,也必须得通过特定的旅游公司参团才可以成行。

  乌克兰的中国通“伟大利”(乌语名叫Vitaliy,他更喜欢我们叫他的中文名),帮我们联系了乌克兰当地最专业、最靠谱的旅行社BE INSEDE公司来定制这临时起意的切尔诺贝利之行。从基辅出发北上,两个小时就差不多到了,随着车子越来越靠近切尔诺贝利,路边积雪的浓密树林里可以看到越来越多荒弃多年的房屋,末日气氛十足。

  事故后,这些房屋的主人被迫举家搬迁 摄影/多布

  切尔诺贝利核电站30公里核心禁区(Chernobyl Exclusion Zone)严格限制人员进入,在哨卡前我们必须停车接受安检,守卫的军人会按照之前BE INSEDE公司递交的名单仔细核对我们的护照。这不算完,最后还要签署一份俄文的声明才算放行,大意是要严格服从隔离区的规定,要身着长衣长裤(只有进入反应堆的中央控制室,才需要装备全套特殊的防护服,而且得提前另行申请),不要触碰隔离区里的任何物品,除了双脚之外,身体其他部分也不要与地面或草木建筑有任何接触……

  房屋及屋内物品30年都曾受到严重的辐射 摄影/多布

  其实在1986年4月26日凌晨的那一声巨响之前,切尔诺贝利本是苏联人民的骄傲,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安全、最可靠的核电站。然而事故的原因,说起来却匪夷所思——此前几年,以色列曾派F-16战机轰炸了苏联援建的伊拉克反应堆,前苏联的原子能部担心如果核电站受到攻击在中断电源之后是否能正常停堆,因此要求切尔诺贝利电站进测试反应炉的自我供电系统。

  散落在地板上的图纸 摄影/多布

  于是一切都在30年前的那天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剧变,四号核反应堆在实验中突然发生失火,引起爆炸,反应炉1200吨的顶盖瞬间飞被掀翻,火焰从被炸开的大洞喷发出来,带着放射性蒸汽冲上几千米高的云霄。“天空色彩缤纷,十分明亮,有橘色,红色,天蓝色,鲜血般的红色,犹如彩虹,非常美丽……”目击者这样描述,当时没有人意识到这是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核灾难。据估算,核泄漏事故后产生的放射污染相当于日本广岛原子弹爆炸产生的放射污染的100倍。

  放射线污染过的车辆,被就地抛弃 摄影/多布

  切尔诺贝利(Chernobyl)的名字在乌克兰语里意为 “切尔诺伯格(Chernobog)”的居所,而在斯拉夫神话中,Chernobog是执掌黑暗、夜晚、疾病与死亡的黑暗之神。冥冥之中,竟一语成谶。

  听,这是核辐射的声音

  “There is a Crack in Everything, That's How the Light Gets in (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这是不久前辞世的莱昂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写过最著名的一句歌词。金句温暖而治愈,不乏绝后逢生的乐观豁然。但是,放在切尔诺贝利却完全不适用。

  3万多吨重的拱形钢筋混凝土结构保护盾 摄影/多布

  事故发生后, 60万苏联“清理人”付出巨大代价,用半年多时间赶制出钢筋混凝土的“石棺”,以封闭四号反应堆,抑制辐射物外泄。当时 “石棺”的设计使用年龄20—30年,不过自从上世纪90年代初便不断出现裂缝,在这里,裂缝不再是阳光得以照进来的地方,而是“石棺”下约200吨核废料产生的可怕核辐射可以渗漏出来的地方。

  背景是因事故而中断施工的冷却塔 摄影/多布

  不过幸好,那些裂缝今天已经不再成为问题了,就在我们到来的两天前(11月29日),这里刚刚举行了由28个国家出资援建的“金钟罩”封顶仪式,大小与巴黎圣母院相当的新保护罩将四号反应堆和之前的“石棺”紧紧包裹在下面,切尔诺贝利附近地区100年内不会再受到核辐射威胁。

  核辐射看不见摸不着,但可以被“听”到。从进入切尔诺贝利30公里范围开始,导游手里就攥着测量核辐射的盖革计数器,不时查看上面的数据。只要超过3微西弗每小时,仪器就会发出刺耳的蜂鸣声,数值越高,蜂鸣声越大越密集。

  “金刚罩”前实测的辐射值在安全范围内 摄影/多布

  什么概念呢,当我们乘坐客机的时候,飞行高度处于3万英尺(9144米)时,辐射量就已经有2微西弗每小时了。也就是说,在这里待上一整天所受到的辐射剂量并不比坐一个越洋飞机更多。所以对切尔诺贝利,大可不必杯弓蛇影,有过度夸张的担心。当然,这不是说在隔离区里就可以畅通无阻了,哪里可以去,哪里不能涉足,必须严格听从向导的安排。

  建设“金刚罩”的工作人员 摄影/多布

  比如在荒废的医院地下室,里面堆着当年参与救援行动消防员的衣物。在那个屋子里,空气中的辐射量可以达到惊人的83.1微西弗每小时。如果再进一步拿着盖格计数器靠近消防员的靴子,鸣叫声将会由急促变成长鸣,数字可能会瞬间跳到1500以上甚至“OVERLOAD” (爆表) !

  建筑内散落的物品最好不要触碰 摄影/多布

  游乐园,更是失乐园

  我在朋友圈里刚发完第一组切尔诺贝利的照片,就看到有朋友在评论里问:“著名的摩天轮呢?”是啊,普里皮亚季的那个永远不会再旋转的锈迹斑斑的摩天轮,是偌大的隔离区里最震撼人心的两个场景之一,另一个是幼儿园里散落的婴儿床和洋娃娃。

  摄影/多布

  其实不止这两处地方,整个普里皮亚季的建筑和树林都像极了一个拍摄僵尸恐怖片或者末日电影的巨大片场。那场事故改变了一切, 1970年为核电厂而建的的普里皮亚季曾被赞为苏联城市规划的成功典范,简朴的混凝土风格建筑上是色彩艳丽的壁画和口号,散落在森林里的建筑有学校、医院、酒店、游泳池、游乐场、歌剧院、超市、体育场……一个城市应该具备的一切元素这里都曾拥有。

  普里皮亚季如今仍是一座无人居住的“死城” 摄影/多布

  “死城”的角落里不时能发现这样的墙绘 摄影/多布

  30年后,走在大雪中的普里皮亚季街头,视线并不理想,但依然可以看见方正的苏式楼上黯淡的前苏联镰刀锤子标志。跟着向导往前走,绕过几栋楼,那座距离核事故现场只有不到3公里的游乐园就冷不防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游乐园里的碰碰车 摄影/多布

  真实生活有时就是比剧本还要荒诞,游乐园原计划在86年的五一劳动节开放,然而就在节前4天发生了大爆炸,于是第二天匆忙开放了几个小时,可算是在正式通知全城居民紧急撤退前做最后的小小狂欢。

  布满锈迹的“失乐园” 摄影/多布

  事故发生36小时后,苏联官方命令居住在普里皮亚季的居民撤离,接下来4个小时里,近5万人撤离家园。如今的普里皮亚季杳无人烟,莽莽野林中除了被废弃的建筑,只能看到零星的军人和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我们继续向北步行,直到眼前突兀地出现一个球场看台,才意识到刚才经过的那片森林竟然就是当年的足球场。

  看台下的足球场已经长成一片树林 摄影/多布

  看台下的建筑空间可以走进去 摄影/多布

  在看台环顾四周,时间似乎还凝固在三十年前,圣洁的白雪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奇怪错觉,几乎让人忘记这是一个危险的禁区。然而滴答作响的盖革计数器随时提醒我们空气、土壤中的辐射,一切都已彻底改变,无法回头,也无从回头。

  体育场看台内部空间 摄影/多布

  “之前,我们并不在意身边的环境。如同天空、空气一般,就在我们身边,像是被永久赐予我们的一样,不受人的影响,永远地存在着。我以前经常躺在森林里仰望天空,惬意地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而现在呢?森林依旧美丽,长满了蓝莓,却再也没有人去摘了。”这既是切尔诺贝利人的真实哀叹,也可以看做是一则生态寓言,对数千公里之外雾霾危机中的人们同样适用。

  如同末日系列电影的布景 摄影/多布

  发不出声音的“啄木鸟”

  冬天的乌克兰,对游客和摄影师来说最珍贵的就是白天的时间。下午刚过三点,天色已经明显变得黯淡,我们在普里皮亚季只来得及停留了一个小时,就被向导提醒着上车赶往下一个地点。

  雷达站军营里的建筑 摄影/多布

  车子载着我们再次经过“金刚罩”,辗转往南钻入一片高大的密林,直接开到了一个军营的大门口。向导说要带我们去看一个前苏联军方的雷达站,我本来还在暗自埋怨为什么舍弃普里皮亚季,跑来这里看什么破雷达。不过,很快我就不得不把那句话吞回去了。因为出现在面前的这个壮观强悍的“怪物”比我之前所见过和所能想象的雷达体量要大得太多。站在正对着雷达阵列一百米开外的地方,没有鱼眼镜头根本无法将整个雷达收入画面中。回程后我在谷歌地图上找到这个位置,测距显示雷达竟有460米那么宽,差不多相当于四个足球场的长度。

  当年绝密的军事禁区 摄影/多布

  向导告诉我们,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苏联建成的当时世界上最强的超视距警戒雷达系统,是冷战时期前苏联弹道导弹防御系统中的重要一环,以庇佑核电站等重要的战略设施。这组Дуга-3(杜加3号)雷达也被人称做“啄木鸟”,因其运转时会随机跳频干扰正常广播,全世界短波频段都能听到尖锐敲击的噪音而得名。

  杜加3号大到无法完全收入镜头 摄影/多布

  搁在以前,这样的绝密要地别说我们这样的“歪果仁”了,即使是苏联军方人员,在没有得到专门特许的情况下,连大门都不会让你知道朝哪开。走到雷达正下方,可以看到钢铁的构架上布满了锈迹,如果顺着梯子爬上去,肯定拥有绝佳的视野,切尔诺贝利大部分建筑群都可以收入镜头之中。但是难以避免会沾染上未知剂量的放射性尘埃,而且此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去了。

  当时世界上最强的超视距警戒雷达系统 摄影/多布

  再厉害的“啄木鸟”雷达只能洞察外来的导弹,而无法防范“堡垒”内部的崩塌。苏维埃联盟早已经分崩离析,冷战也成为历史的尘埃。于旁观者而言,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切尔诺贝利如是,5年后的苏维埃政权亦如是。

  很想爬到这个“钢铁巨兽” 的身上去 摄影/多布

  离开时必须检测身体受到的辐射是否超标 摄影/闫凌

  公元前47年,罗马帝国的奠基者凯撒大帝在小亚细亚吉拉城大获全胜,他在给罗马人报捷时只用了3个拉丁语单词, “Veni,Vidi,Vici!”——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征服了!

  从切尔诺贝利回来之后,我在想,如果凯撒穿越到这里,他大概会改掉最后一个单词,“Veni,Vidi,Vigilo!”——我来了,我看见了,我警醒了!